“这是什么？”
手中握着一个外形朴素的玻璃瓶，冯渊迷惑地向走在身边的菲尔蒙德问道——这个玻璃瓶就是菲尔蒙德刚刚交给他的。
此时，冯渊和菲尔蒙德正走在宰相府的地宫之中。
这里的走廊都是由巨大的方砖砌成，因为理所当然地没有窗户，所以乍看很像一根根躺着的烟囱。走廊里非常昏暗。虽然两边墙壁上稀稀落落地挂着一些火把，却不但没有使走廊变得明亮，反而更给它增添了几分阴森的气息。好在冯渊已经不像以前那么在意了——在伊姆普待了几个月之后，冯渊现在对这种封闭阴暗的环境适应得非常之好。
地宫平时主要用于收藏宰相府的机密——巴钦和嘉波的能力就是其中之一，而在非常时期地宫也可以成为抵御入侵的工事。宛如迷宫的通道、昏暗的照明，或许正是最符合其用途的设计也说不定。
君臣二人的目的地是地宫最深处的仪式之间，在那里巴钦将使用传送能力将冯渊送进人类世界。事实上冯渊对传送能力并没有什么好感。他昨天才刚刚随嘉波从伊姆普传送回赫尔，而且当时的经历非常可怕——冯渊感到自己的全身好像都变成了胶泥，然后又被人从一个小囘洞硬挤到了另一边。相比之下，骑龙进入伊姆普简直可以算是一次愉快的旅行。
去人类的世界不比来往于伊姆普城，首先距离就能差上两倍有余，而选定落脚点更是一件复杂至极的工作。因此，从一个小时前巴钦就已经在地下室里忙活了。
“这是毒囘龙草的汁囘液。”菲尔蒙德回答。
“毒囘龙草？”冯渊把玻璃瓶举到眼前，仔细看了看瓶子里淡紫色的清澈液体，“这东西能干什么用？”
“龙对魔法和毒药都有很强的抗性，毒囘龙草是唯一能够令龙致死的毒。”菲尔蒙德简洁地回答。
听见菲尔蒙德的解释，冯渊不禁扬起了眉毛。
“这么厉害？还好没有让可鲁起亚人知道。不然他们要是派间谍给黑龙骑士团下毒，咱们可就不好受了。”
然而，菲尔蒙德却显得很轻松：“殿下不必担心，毒囘龙草只生长在魔界最北部的山区，不但稀少而且生长缓慢。装在这个瓶子里的，已经是紫宫五年能搜集到的全部毒囘龙草汁了。”
“啊，是这样……”
冯渊突然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，脚步也不禁慢了下来。
“殿下？”
“紫宫搜集这东西是打算干什么的？”
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菲尔蒙德的脸，冯渊一字一顿地问道。
菲尔蒙德轻轻一笑，似乎对冯渊的反应非常满意。然而，他却并没有正面回答冯渊的问题。
“这是魔界的传统，并没有特别的目的。”
“传统？”
“正是。从第十代魔王谢斯菲尔陛下在位的时候开始，每年紫宫都会派专人进山采集毒囘龙草，主要是用于祭祀。”
冯渊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。什么用于祭祀，菲尔蒙德完全是睁眼说瞎话。茵蔯家手握一郡大权又有所向披靡的黑龙骑士团守护，紫宫不可能不对其有所提防。年复一年暗中搜集稀有的毒药，紫宫的目的可以说再明显不过了。相信斯洛斯各处一定都有紫宫的密探潜伏着，只要时机成熟就能一举令恐怖的黑龙骑士团失去战力。
“这一小瓶能药倒多少龙？”冯渊又问道。
“一百只左右。”菲尔蒙德回答，一边补充道，“耶伯从斯洛斯带走的黑龙大约三十只，有这些已经很足够了。
菲尔蒙德的语气非常坚决，似乎毒死那些叛逃的黑龙已经是既定事项了。
“菲尔蒙德阁下真的觉得应该毒死那些龙吗？”冯渊不假思索地问道。
“……”
或许是因为没想到冯渊会问这样的问题，菲尔蒙德一瞬间露出了慌张的神色。不过他毕竟是久历世事的司徒，很快便藏起了心中的动摇。
“三十只黑龙的战斗力已然不容小觑了，如果再配合可鲁起亚的强大军势，日后说不定会对魔界构成威胁。不趁现在将火星浇灭，等野火燎原的时候后悔可就晚了。”菲尔蒙德平静地回答。
菲尔蒙德一瞬间的变化并没能逃过冯渊的眼睛。
在斯洛斯的时候，冯渊已经见识过龙骑士和黑龙之间非同一般的情谊。对龙骑士来说，黑龙不只是坐骑，更是伙伴是战友。菲尔蒙德曾经在斯洛斯任职多年，对这件事的认识必定比冯渊还要深刻得多——杀死黑龙和杀死它们的骑士并没有太大不同。
冯渊很清楚，菲尔蒙德并非如外表那般冷漠无情。在心底的最深处，他其实和波尔文沙、纳库米斯一样都是性情中人。然而菲尔蒙德却不被允许按自己的心意做出决定，他是魔界的司徒，他必须时刻将魔界的利益放在第一位。
“……菲尔蒙德阁下。”
冯渊压低了声音，确保自己的话只有菲尔蒙德能够听见。
“‘统一魔界’就是我所拥有的一切，只要妨碍我达成目的，无论是谁我都照杀不误。”
“殿下……”菲尔蒙德失声惊呼。
然而冯渊并没有让菲尔蒙德打断自己。
“我生为人类，但是人类从来没有接纳过我；虽然我的额头上有这个东西，可是它并没有真的把我变成魔族。我不属于任何一方，也不觉得自己属于任何一方，所以我可以毫不犹豫地做任何残酷的事情而不会有丝毫内疚。”
说着，冯渊扭头对菲尔蒙德微微一笑：“我觉得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适合‘魔王’这份工作了。”
菲尔蒙德一时愣住了，然而下一秒钟他便明白了冯渊想要表达的意思——“因为我是魔王，所以残酷的决定由我来下就可以了。”
“殿下……”
菲尔蒙德似乎想要说什么，但是冯渊向他摆了摆手阻止了他。此后，君臣两人一直到仪式之间的门口都没有再说话。
不出所料，在仪式之间等着的只有巴钦和嘉波，冯渊并没有见到宰相尼娜玛的身影。看见君臣两人过来，嘉波立刻迎了上来。
“公爵大人有公务要处理，所以不能亲自来送殿下，还望恕罪。”嘉波解释道。
“没关系，反正罗佛卡尔公也不知道该怎么把我丢进人类世界去。”冯渊大度地回答。
在冯渊的身后，菲尔蒙德抿了抿嘴唇。自从穆娜瑟被绑架，尼娜玛就一直把自己关在宰相府的办公室里，一步也没有离开过。菲尔蒙德从伊姆普回来后曾经求见过她，但是却被挡在了门外。昨晚冯渊似乎进去过办公室，可是他对这次会面只字不提，所以菲尔蒙德对尼娜玛的情况仍然一无所知。
事实上，菲尔蒙德不能说自己没有一点疑惑。总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尼娜玛居然会为了一个养女而方寸大乱，这是他始料未及的。显然，菲尔蒙德低估了这对母女之间的感情。
“准备好了吗？”
冯渊一边向嘉波询问，一边扭头看向了正在准备中的仪式现场。
房间里非常黑暗，唯一的光源只有立在地板上的十几根蜡烛。蜡烛的摆放显得杂乱无章，虽然冯渊相信其中一定有某种意义，但是却看不出个所以然来。
借着烛火的微光，冯渊发现地面上画着一个复杂的魔法阵，而且那殷囘红的线条让冯渊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血。在远离房门的一角，一位身穿紫色长袍的女性正面向魔法阵站着。她的嘴里念念有词，似乎正在诵念着某种咒语。
“准备已经基本完成，殿下马上就可以出发。”嘉波恭敬地回答，“巴钦会将殿下传送到齐尔吉亚的纳姆利索……殿下真的不需要小人随侍左右吗？”
“不用。”冯渊斩钉截铁地回答，“我在人类世界生活了二囘十囘年，和人类打交道的方法我比你们清楚得多，你跟去也只是碍手碍脚。”
“那小人就在纳姆利索待命，殿下想要返回魔界时只要回到纳姆利索即可。”嘉波说道。
“很好。”冯渊点了点头，对交通安排显得很满意。
就在这时，一道蓝色的光柱突然从魔法阵的中心升了起来。光柱从地面一直连到天花板上，将黑暗的房间照亮了不少。紧接着，光柱的范围开始慢慢地扩大，将地面上的蜡烛一根一根地吞没在冰蓝的光芒之中。
“殿下，通道准备好了。”
一个清脆的声音从地下室的深处传来。冯渊循声看去，发现原来是紫袍女性在说话。
冯渊猜想紫袍女性就是众人口中提到的巴钦。其实冯渊没有立刻认出巴钦的声音也是情有可原，因为他虽然在伊姆普和嘉波见过多次，但是与一直留在赫尔的巴钦却未曾谋面。而且今天冯渊来到地下室之后，巴钦也只是一直在进行着仪式，没有发出多余的声音。
“有劳了。”冯渊礼貌地回答。
说话间，蜡烛已经全部被蓝光所遮蔽，光柱的扩张也停了下来。
“通道无法支持很久，还请殿下抓紧时间。”巴钦提醒道。
冯渊点点头，毫不犹豫地向那道光柱走了过去。可就冯渊快要跨进光柱的范围时，菲尔蒙德却突然出声叫住了他。
冯渊回过头，发现菲尔蒙德慌慌张张地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木盒递了过来。
“这是？”
冯渊接过小盒顺势打开，却发现躺在里面的是一块拇指大小的灰色石头。
“这是龙涎香。”菲尔蒙德回答。
“啊……”
冯渊听说过这种香料，也知道这是非常珍贵的东西。他急忙仔细地打量了一下面前这块带着蜡质光泽的“石头”，却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。
“菲尔蒙德阁下……劳您费心了……感谢您的好意……”
冯渊想不出该用什么话来回答，只好直截了当地问道：“这个给我有什么用？”
看见冯渊摸不着头脑的样子，菲尔蒙德不禁笑了笑。
“请不要误会，这不是给殿下焚香用的。”菲尔蒙德回答，“毒囘龙草的毒并不能让龙立即死亡，它只能使龙陷入昏睡最后衰竭而死。这个过程需要大概一个月，其间只要有解药就能让龙痊愈。”
“啊……”冯渊恍然大悟，“这个就是解药？”
“正是。”菲尔蒙德点了点头，“只要在中毒的龙身边点燃这种香料，毒囘龙草的毒就会渐渐被中和。”
冯渊再一次低头看向了手中的龙涎香，不觉生出了一个疑问。
“如果我没记错的话，虽然这种香料的名字里有一个‘龙’字，可它应该是来自海里的一种鱼，和龙并没有什么关系才对吧？”
“殿下果然博学。没错，龙涎香和龙本身完全没有关系。”菲尔蒙德笑着回答，“不过，龙涎香是毒囘龙草的解药这件事是千真万确的。”
“既然有这种解药，就算我成功给黑龙下毒，耶伯难道不会找来龙涎香解毒吗？”冯渊又问道。
“这个大概不用担心。”菲尔蒙德自信地回答，“或许伊姆普城里的确有暗藏的龙涎香，但耶伯是匆匆离开斯洛斯的，我相信他不可能有时间带上一块。龙涎香本来就极为稀少，在南方沿海的国家要临时搜集或许还有希望，但在战乱的可鲁起亚恐怕就不太可能了。”
冯渊点了点头。据说能产生龙涎香的鱼非常巨大，而且大部分时间都潜藏在大海的深处极少露出囘水面，所以几乎没有渔夫能够捕捉它们，更不用说从鱼的体内直接取得龙涎香了。好在这种鱼有时候会将龙涎香和排囘泄物一起排出体外，所以运气好的渔民能在海面或者岸边捡到这些比黄金更贵重的宝物。市面上绝大部分的龙涎香都来源于此，当真是可遇不可求，再加上内战使可鲁起亚和周边的商路几乎中断，想要在短时间内搜集足够的龙涎香的确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。
这么一想，冯渊不禁又产生了另一个疑问。
“这一小块东西能治好多少只龙？”
“要解毒囘龙草的毒，需要点燃龙涎香然后等龙体内的毒素缓慢地中和。这个过程需要很长时间，所以这一小块香料几乎可以说没什么用处。”菲尔蒙德诚实地回答。
“这样我就放心了。”冯渊笑着说道，一边将小盒收进口袋里。
相信菲尔蒙德一定也和冯渊想着同样的事——必要的时候，龙涎香固然可以成为讨价还价的资本，可如果真的带上足够的解药，又难保耶伯不会从冯渊那里强行夺走解药令囘计囘划功亏一篑。
见冯渊完全明白了自己的意思，菲尔蒙德最后向他深施一礼，同时郑重其事地请求道：
“请殿下一定要平安归来。”
冯渊微微一笑，然后胸有成竹地回答道：
“我会的，而且一定是带着穆娜瑟一起回来。”
说完，冯渊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光柱中，然后随着一声轻响，他的身影便从地下室里彻底消失了。
………………
…………
……
“这个就是对龙有效的毒药？”
看着冯渊手中那个其貌不扬的玻璃瓶，黑斗篷怀疑地问道。
群山之下，林木之间，孤坟之侧。冯渊已经将耶伯叛逃的始末和毒杀黑龙的计划告诉了黑斗篷。虽然他的确刻意隐瞒了毒囘龙草的名字，不过对其他部分冯渊都选择向黑斗篷和盘托出。
“没错，这么一小瓶就足够干掉一百只黑龙。”冯渊信心十足地说道。
然而听见冯渊的回答，黑斗篷反而警惕了起来：“你又是从哪儿得到这东西的？”
冯渊早已经料到会被问及这个问题，立刻镇定自若地回答：“黑龙是魔界重要的战力，你真以为我会随便把杀龙毒药的秘密告诉你？我只能告诉你，这东西是魔界来的。”说着，冯渊还不忘和黑斗篷逗趣，“要是你什么时候能来魔界，我倒是可以带你参观生产车间。”
不料，黑斗篷非但没有对冯渊话中的讽刺感到不快，反而针锋相对地说道：“好啊，一言为定。”
“……”
看着黑斗篷的脸，冯渊露出了冷笑。“一言为定”，黑斗篷是在确定地告诉冯渊她将会去魔界，并且不是偷偷摸囘摸而是光明正大地进入魔界。
魔族和人类之间已经数百年没有过正式的外交活动，她一个索尔沃坦的贵囘族要如何去魔界？冯渊能够想到的答案有两个，或者索尔沃坦将与魔界建立邦交，或者索尔沃坦将跟随可鲁起亚的脚步入侵魔界——无论哪一个是正确的，冯渊对黑斗篷的身份都已经能猜出大概了。
不过冯渊现在并不打算计较这些旁枝错节，而是直奔主题而去。
“如果你愿意帮我忙的话，我可以把这一瓶药都给你。”冯渊提出了自己的要求。
没想到黑斗篷不但不买账，反而用嘲讽的语气说道：“你又凭什么觉得我想要这瓶药呢？我的确对能毒死龙的药很感兴趣，可是不代表我愿意为这瓶药冒风险。除非先让我知道你要什么，否则我不会做任何承诺。”
黑斗篷的话听起来合情合理，然而冯渊却皱了皱眉头，然后把玻璃瓶塞进了衣服里。
“好吧，既然你不想做这笔交易，那我去找别人好了。”
说完，冯渊头也不回地向树林外走去。
因为没想到冯渊会这么容易放弃，黑斗篷一下乱了阵脚。她向冯渊的背影大声喊叫，显得非常惊慌。
“喂，你怎么能这样？买卖就是要讨价还价啊，哪有你这么不会做生意的？”
“我们做的可不是普通的生意。”冯渊转过身，严肃地说道，“一个搞不好咱们的命都得赔进去！我可没时间跟你在这儿兜圈子。”
“好吧，好吧，我保证帮你行了吧。”黑斗篷央求道，“你说吧，要我帮什么忙？”
见黑斗篷总算坦率了一点，冯渊满意地走了回来。
“我从魔界来可鲁起亚的目的，是从茵蔯侯世子耶伯的手中救出我的姐姐。”冯渊解释道，“耶伯那个混囘蛋从魔界叛逃的时候，抓走了我的姐姐。我想要你帮我把她救出来。”
“为什么茵蔯侯世子要抓你的姐姐？”黑斗篷不解的问。
不料，她这么一问倒把冯渊的火给勾了起来。
“那个痞子自以为是茵蔯侯世子就了不起，从以前就经常纠缠我姐姐。这次他背叛了魔界，还不忘把我姐姐也一起带走。”冯渊神情激动地咒骂道，“我早晚要杀了他。”
黑斗篷叹了口气，不耐烦地说道：“行了，冷静点。还是说说你要我怎么帮你救姐姐吧。”
“用这个。”
说着，冯渊从口袋里拿出了装着龙涎香的小木盒，打开来让黑斗篷看。
“这不是龙涎香吗？”黑斗篷一眼便认出了盒子里的东西。
“你还真是见多识广啊。”冯渊不禁赞叹道。
“在索尔沃坦的时候见过几次，可惜不是我这种人买得起的。”黑斗篷笑了笑，无奈地回答。
冯渊也微微一笑，又继续说明道：“龙涎香可以为黑龙解毒。等我们给黑龙下完毒之后，耶伯肯定会发疯似的到处找这东西。”
“你打算用龙涎香和茵蔯侯世子交换你姐姐？”黑斗篷眯起眼睛看向冯渊。
然而冯渊摇了摇头，无奈地回答：“我要是有足够多的龙涎香也就不用找你了，我自己给黑龙下毒然后换回姐姐就行了。可惜这一小块香料根本不够给黑龙解毒，而我也没办法搞到更多了。”
话一说完，冯渊立刻清楚地感到黑斗篷松了口气。
“那你打算怎么用这个东西救出你姐姐？”黑斗篷问道。
冯渊将自己的计划向黑斗篷一一说明。虽然刚开始时黑斗篷有些犹豫，但在听过冯渊的解释之后，她终于点头答应了。
这时，进山搜寻龙穴的保囘镖们陆陆续续地回到了树林。结果令人振奋，他们终于发现黑龙出入的洞口，而且离他们现在所在的位置并不太远。
“每天早上，骑士会在卯时初刻的时候给黑龙喂食，我们最好在此之前行动。”冯渊建议道。
黑斗篷点了点头，转身对保囘镖们吩咐道：“今晚就在这儿过夜，等明早寅时左右我们就进山去。”
保囘镖们接受了命令，立刻散开去大蛇帐篷、埋锅做饭。
这时，冯渊突然又叫住了黑斗篷。
“我的名字已经告诉你了，可是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。”冯渊调笑地说道，“为了以后叫起来方便，给我一个名字吧……假的也无所谓。”
面对冯渊挑衅的态度，黑斗篷情不自禁地皱了皱眉头。她并没有立刻回答，而是扭头看向了在不远处忙活的保囘镖们。冯渊能够理解，因为黑斗篷显然并不希望旁人知道她的性别。
发现保囘镖们都没有注意这边后，黑斗篷压低声音对冯渊说道：“丽弥，你可以叫我丽弥。”
“‘丽弥’，有姓吗？”冯渊得寸进尺地追问道。
“当然有，不过不能告诉你。”身穿黑斗篷的丽弥没好气地回答。
冯渊笑了笑，他其实并没有指望能够得知对方的姓氏，正如他也没有告诉丽弥自己就是魔界的储君一样。
“你有个好名字，丽弥小姐。”
在说到“小姐”两个字时，冯渊故意加重了语气，然后看着慌张的丽弥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。
……
吃过晚饭后，一行人不等天黑透便钻进帐篷去睡觉了。因为不能引起可鲁起亚巡逻队的注意，营地里没有任何灯火，入夜之后一切便都沉浸在了寂静和黑暗之中。
本来的计划是睡到寅时，然后所有人一起前往龙穴的入口。然而刚到子时，丽弥却被一阵怪异的声响惊醒了。
小心翼翼地爬出帐篷，丽弥发现自己听到的是一片哭声。营地里黑漆漆的，树木和帐篷的轮廓斑驳错落，令人分不清前后左右，因此丽弥费了一番功夫才终于找到了哭声的源头。
哭声是从山里传来的，初时很轻，零零星星的，仿佛飞花落在河水中激起的片片波纹。
从远处看，山峰像一道墨色的剪影挂在天边，只有被遮蔽的群星为它勾画出模糊的轮廓。伴随着哭声，山中囘出现了点点火光，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火光变得越来越多，远远看去与夜空中的星斗连成一片，越发模糊了天与地的界限。
哭泣的人更多了，他们的声音重叠融合，渐渐变得分不清彼此。空气就像暴雨中的池塘一样，只剩下动荡和癫狂。
“是‘子夜祭’。”一个声音突然在旁边说道。
借着昏暗的月光，丽弥发现冯渊不知何时来到自己的身边。冯渊也和丽弥一样注视着山中的火光，只不过冯渊的神情更加凝重。
“子夜祭？”
“这是北方的习俗。”冯渊耐心地解释道，“北陆的人类相信夜是亡者的领域，而午夜正是亡者的力量最强的时候。在午夜举行祭祀亡者的仪式就是‘子夜祭’。”
“为什么要在亡者的力量最强的时候祭祀它们呢？”丽弥不解地问道，“祭祀的目的难道不是超度亡囘魂，避免它们干扰人世吗？”
迎着丽弥询问的目光，冯渊转过头来看向了她。眼神交错的瞬间，丽弥惊讶地从冯渊的眼睛里读出了哀伤。
“一般来说，你没想错。”冯渊用低沉的语调缓缓地说道，“可是，这世上有很多人就算变成亡囘魂，也还是有人在想念他们，有人即使触犯禁忌也希望能再见他们一面。”
哭声还在继续。
丽弥的目光再次转向了遍布火光的群山。渐渐地，在丽弥的眼中，每一个光点都变成了人的形状，就仿佛有成百上千的人正站在山头上注视着她。
“子夜祭是禁忌，所以平时只会有人偷偷地进行。不过现在看来已经没有那个必要了。”冯渊继续喃喃述说着，“有太多的生命逝去，留下了太多的悲哀。已经没人会去苛责那些进行子夜祭的人了。说不定其实每个人都想加入他们。”
看着群山中的火光越来越多，丽弥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，就仿佛那些火焰就在眼前，而且稍一靠近就会将她灼伤。
“这些被祭祀的人，都是在内战中死去的吗？”丽弥用颤抖地声音问道。
“虽不中亦不远。”冯渊淡淡地回答，“只要内战继续下去，每晚这山头上的火光都会变得越来越多吧……当然是在举行祭祀的人也都死掉之前。”
“……”片刻的沉默之后，丽弥情不自禁地扭头看向冯渊，失声问道：“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？”
“……为什么呢？”冯渊喃喃地问道。这个问题不像是在问丽弥，而更像是在问他自己。
突然，冯渊伸手从衣服里拿出了装着毒囘龙草汁囘液的玻璃瓶，然后轻轻一挥抛向了丽弥。
丽弥大吃一惊，急忙双手接住。
“你这是干什么？”丽弥不由惊呼。
“你现在就可以打开瓶盖，把里面的东西都倒在地上。”冯渊轻描淡写地说道。
“……你到底在说什么啊？”丽弥不解地问道。
“如果有黑龙骑士助战，萨法尔皇帝很有可能迅速打败比斯利尔公爵，在短时间内结束这场战争。而我们现在要去做的事情，却会使本来可以很快结束的战争变成一场漫长的噩梦。”冯渊一字一顿地回答，“更多的生命会在未来的数月之间彻底消失，最后连在山上哭祭的人也全都会变成战争的牺牲品。而这一切都将是我们造成的。”
“……”
“不对。在你看来，应该说杀死黑龙只是手段，而让可鲁起亚的内战继续下去才是目的，不是吗？”冯渊继续说道。
“你怎么……”丽弥失声叫道。
“因为慑于可鲁起亚强大的军力和控制力，索尔沃坦在北方的利益一直受到影响。你一个索尔沃坦的贵囘族跑到可鲁起亚来调查黑龙，可别告诉我只是因为好奇。”冯渊敏锐地分析道，“内战正是削弱可鲁起亚实力的大好机会。所以对索尔沃坦来说，让萨法尔和比斯利尔多打一阵子才更有利。我虽然不知道你最初来可鲁起亚的目的，但是你追查黑龙的目的再清楚不过了，不是吗？”
“……”
“你到底想要什么并不重要。”冯渊继续说道，“重要的是，你到底明不明白自己行为的后果，你到底有没有背负罪孽的觉悟。”
“……”
丽弥目瞪口呆地盯着冯渊严肃的脸，哑然失语。
一瞬间，被龙息烧焦的土地、倒卧在林间小路上的老弱妇孺、被豺群咬死的保囘镖还有被疾病折磨的纳多米，全都以狰狞的面目浮现在了丽弥的眼前。战争的疯狂和死亡的沉重压在丽弥的胸口，令她几乎无法呼吸。
哭声还在继续，而且那声音变得越来越近，最后简直就像是在丽弥的耳畔呢喃——
“摔碎它，摔碎那个瓶子，摔碎它……”
“不！”
丽弥一边尖声大叫，一边用力挥舞自己的手臂，就仿佛是在驱赶烦人的蚊虫一般。然后，理所当然地，她的目光再次落在了冯渊的身上——冯渊也正注视着她。
“冯渊，如果我真的毁了这些药，那你姐姐怎么办？”
“那我只能想别的办法救她了。”冯渊随口答道，“或许杀进龙洞里去找找，然后看看我有没有本事活着出来。”
“你不想救你的姐姐了吗？”丽弥诘问道。
“我当然想救姐姐，而且为了救她我不在乎牺牲任何东西，或者任何人。”冯渊斩钉截铁地答道。
然而，面对冯渊的回答，丽弥却冷笑了起来。
“你说谎！如果你真的什么都不在乎，那干嘛要把瓶子交给我？”
“……”
“你是个懦夫。”丽弥继续说道，“你无法在自己的姐姐和成千上万的陌生人之间做出选择，所以就想让我来做决定，然后你就心安理得地去死，是吗？”
“……”
“我答应过帮你救出姐姐，我会做到；我接受了使命，我会完成。”丽弥坚定郑重地说道，“我也有必须守护的东西，我也有在等我回去的人。我不能为了自己的正义感背叛他们，或者背叛你。”
说完这番话之后，丽弥抿了抿嘴唇，坚决地走上前去将玻璃瓶递还给了冯渊。
看着再次回到自己手中的玻璃瓶，冯渊轻声确认道：“这就是你的决定吗？”
“不错。”丽弥斩钉截铁地回答，“我也想要帮助可鲁起亚的百姓，如果是我力所能及的事，我回去做。但那是在我完成了使命之后。”
不知不觉间，头顶厚重的云层已经散开，清冷的月光洒向大地，清晰地描绘出了林中的一切。晚风拂过树梢，但新发的嫩叶却只是无声地摇晃了几下，很快便又恢复了沉寂。
哭声还在继续，山中的火光也依然明亮。只不过，此时此刻已经没有人将注意力放在它们身上了。
冯渊看了看手中的玻璃瓶，嘴角泛起了一抹难以察觉的笑意。
“不错，这样我就放心了。”冯渊把玻璃瓶塞回衣服里，“要是你在关键时刻突然‘良心发现’，那我可受不了。”
丽弥瞪大了眼睛看着冯渊。
“你……刚才……”
“刚才什么？”冯渊装傻道。
“你骗我？”丽弥厉声问道。
不料，面对丽弥的质问，冯渊却显得镇定自若。
“刚才的话可都是你说的，我什么时候承认了？”冯渊诡辩道，一边还不忘调笑一番，“我还满喜欢你这种坦陈直率的个性的，很可爱喔。”
听见“喜欢”两个字，丽弥的脸颊不禁泛起了红晕，不过她立刻便气急败坏地对着冯渊吼叫了起来。
“你这个没血没泪的魔族混囘蛋！”丽弥恶狠狠地咒骂道，“果然魔族都是像你这样冷酷无情的家伙？”
“不，我是特别的。”冯渊平静地回答，“魔族也和人类一样，有好有坏。你是个好人，而我则是特别坏的魔族。”
“……”丽弥本来还想继续谩骂，可是冯渊坦然的态度却使她一下子失去了干劲。
就在这时，两个人的视线不期而遇。一瞬间丽弥感到自己的心都变得冰凉了——
冯渊的双眼空洞无神，就仿佛是在瞪视着另一个世界一般。
丽弥一下愣住了。她记起了在废弃的马厩旁冯渊对她说过的话，也记起了杀死纳多米后冯渊脸上的表情——冯渊并不像他口中所说的那么冷酷无情，他不过是用一层名为“坚强”的外壳将温暖的心包裹了起来，拼命不让别人看穿。
冯渊的神情让丽弥想起了一个人。那个人也有着同样笨拙的温柔，也同样将它用冷酷的面具伪装起来。正是那个人给了丽弥这项艰巨的任务，也正是那个人无论何时都会等待丽弥的归来……
“冯渊……”
在月光与夜色的包围中，丽弥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，抚摸着冯渊冰冷的面颊，感到这个男人的悲伤都顺着指尖传到了她的心里。
冯渊大吃一惊。他急忙倒退了几步，拼命躲开丽弥温暖柔软的手。
“你怎么了？”冯渊失声问道。
然而，丽弥只是摇了摇头，没有回答这个毫无意义的问题。
………………
…………
……
短暂的午夜很快便过去了，山上的火光连带着哭祭的声音也慢慢变少，最后终于完全消失了。时间继续流逝，渡过了丑时，终于来到了寅时。
一行人按照预定计划，沿着下午保囘镖们探明的道路来到了龙穴的入口。
入口位于群山环抱中的一片谷地，而且洞口附近草木丛生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，所以如果不是靠得足够近或是从上空观看，要发现这个洞口并非易事。
因为黑龙无法垂直起降，龙穴的入口非常宽阔，直径足有十丈开外。圆形的洞囘穴边上都是陡峭的岩壁，下面则黑漆漆深不见底。
丽弥探头向下望去，不由感到一阵寒意直冲头顶。
“这有多深啊？”丽弥向保囘镖问道。
“大概有八丈深。”一个保囘镖确定地回答。
丽弥又从洞口看下去。洞里没有一丝光亮，所以洞底是否平坦，有没有人看守，这些丽弥都无从知晓。
“我用绳子降下去，你们在这儿等着。”
冯渊一边吩咐保囘镖们去取绳子，一边用腰带把佩剑绑得更紧了一些。
“你要一个人去？”丽弥惊讶地问道。
“又不是去打仗，人多只会碍手碍脚。”冯渊坚决地回答，“我下完毒就会回到这儿来，你们听到我吹口哨就放下绳子接我上来。”
不料，丽弥并不同意冯渊的计划。
“不行，我要和你一起去。”
“你？”冯渊诧异地看着丽弥，“难道你没发现自己才是最碍手碍脚的人吗？”
面对冯渊毫不客气的评语，丽弥却没有生气。
“我知道自己帮不上忙，但是我要看着你下毒，我要看着龙中毒。”丽弥一字一顿地说道，“我可没完全相信你。”
“下去之后我就一剑把你杀了。”冯渊恶狠狠地说道。
“要杀，你早杀了。”丽弥不耐烦地说道，“少废话，我们两个一起下去。”
冯渊拗不过丽弥，只好点头同意。这时保囘镖们也拿过了绳子来，于是两人一起降下了龙穴。
洞底的地面是夯实的泥土，非常平坦，连一颗小石子都没有。这让冯渊想起了伊姆普的空港。虽然论规模这个小囘洞不可能和伊姆普城相提并论，不过功能上却很相似。
借着微弱的月光，冯渊发现空港内只有一个守卫站在正中间。从穿着看来，空港的守卫是可鲁起亚的士兵而非黑龙骑士，而且那个士兵现在正因为无聊而拄着手中的长矛打盹，一派悠闲的模样。像龙穴这么重要的设施，保卫居然如此松懈，如果对方不是蠢材的话，那就一定有什么陷阱。冯渊一边这么想着，一边暗暗后悔不该带上丽弥这个累赘。
冯渊回过头，将食指竖在嘴前，对丽弥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。丽弥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。
两个人隐藏在墙边的阴影中，悄悄地绕到了空港的出口。伊姆普的空港使用升降梯来运送黑龙，这个简陋的洞囘穴当然不可能有那种条件，连接空港和龙穴内部的是一条长长的隧道。
“好宽啊！”丽弥忍不住惊呼。
这条通道非常宽阔，足可以并排驶过五六辆马车。通道两边的墙壁上虽然挂着一些火把，但却只能照亮墙边很小的一片区域，通道的中间依然一片漆黑。通道中有几个士兵在墙边来回巡逻，似乎要潜行通过这里并非易事。
“怎么办？走中间吗？”丽弥建议道。
不料冯渊却摇了摇头。
“什么都看不见的地方反而危险，说不定有陷阱。”冯渊说道。
巡逻的士兵不多，那么很可能还有其他的保险措施。其实，冯渊要想杀掉巡逻的士兵也不是难事，但引起骚囘动的话很可能会使对方警觉起来，这样下毒的计划就泡汤了。
正在冯渊犹豫不决的时候，丽弥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思考。
“中间真的有陷阱……不过都是些简单的陷阱，我们可以躲过去。”
“什么？”冯渊一惊，急忙问道，“你能看清？”
“我会夜视魔法。”丽弥得意地回答，“晚上去厨房找东西吃的时候很好用。”
“嚯，你还挺厉害的。”冯渊真心赞叹道。
因为丽弥柔弱的外表，冯渊经常忘记她其实还是一个手段高明的法师。冯渊只会一些魔族的魔法，对人类的魔法几乎没有了解。不过他还是能够猜到，所谓“夜视魔法”大概是通过颠倒光和暗两种元素来产生效果的。
凭借着丽弥的魔法引路，两人躲过通道正中间的陷阱，从守卫的眼皮底下溜了过去。其实通道中布设的都是一些绊脚绳之类的简单陷阱，要跨过和绕过都很容易。毕竟这个洞囘穴的建造非常仓促，而且通道白天还要供黑龙进出，所以自然不可能使用什么复杂的机关。
一如预期，隧道的另一头正好连着黑龙栖息的洞囘穴。
洞囘穴中是一片极为宽广的空间。此时洞囘穴完全被黑暗所占据，放眼望去无边无垠，令人一不留神便会产生一种身处旷野的错觉。
洞囘穴的四壁凹凸不平，能清楚地看见新近开凿的痕迹。沿着洞壁摆放着三十多个巨大的方盒子，它们整齐地排成了一个圈，而且所有盒子的开口都面向洞囘穴的中央——那里放着几个大柴堆，虽然现在都没有点燃，但可以明显看出燃烧后的痕迹，显然这里龙骑士们活动的场所。
方盒都是用木板钉成，而且正面没有铁栅栏，所以不能称为“笼子”。
虽然方盒看上去很简陋，不过盒子旁边放着食器和水缸，正面的两侧挂着熄灭的火把，而盒中还铺满了柔软的草垫——看上去配备倒还齐全。
趴在盒子的边缘上向里望去，丽弥立刻发现黑龙那长着一对角的大脑袋就躺在自己的脚边……
“啊！”丽弥急忙捂住嘴，才没有叫出声来。
巨大的黑色猛兽趴在盒子里悠然自得地打着鼾，对靠近自己的人类毫无察觉。
“这就是黑龙？”丽弥不禁在心里感叹道。
那是身长三丈有余的庞然大物。蜥蜴一样的体型令人恐惧，蝙蝠一样的巨大膜翼令人胆寒，长角的丑陋头颅令人心惊，盖满全身的黑色鳞片令人战栗——黑龙所有的一切，都无不在向弱小的人类宣示着恐怖的力量。
噗——
丽弥面前的这条龙似乎睡得不太踏实。它突然沉重地哼哼了几声，然后从鼻孔中喷出一股细细的火苗。
“这边，过来。”
冯渊不失时机地拉了拉丽弥，将她的注意力从黑龙恐怖的身影转回两人的任务上。
顺着冯渊手指的方向看过去，丽弥发现洞囘穴的另一端有一扇小门。说是小门其实也不算小，比寻常人家的大门少说也要大上一倍，只不过和龙穴超出常识的规模一比，那扇门就显得异常窄小了。
门后的房间也很大，足有四五丈见方。可是和之前两人走过的地方都不相同，这里灯火通明，耀如白昼。
从房间的天花板上垂下了很多铁链，每条铁链的上还都挂着一块肉。除了正中间一条狭窄的过道外，屋中几乎所有的空间都被肉占得满满的。不仅如此，曾经做过猎人的冯渊大略看了看，发现这里的肉种类也非常之多，有一些甚至连他都不认识。
房间里虽然没有摆放像样的炊具，但是一侧的架子上放着很多尖刀，加上这满屋的肉块，丽弥很容易便猜到这里就是龙穴的厨房。
厨房里没有一个守卫。冯渊立刻走到房间另一头的门边，小心翼翼地向外张望。片刻之后，冯渊回头向丽弥竖起了拇指，表示门外没人。
“这么多？”丽弥为难地看着满屋的肉块，情不自禁地发起了牢骚，“难道我们要每块肉都下一点药吗？”
“药不够。”冯渊立刻否决了丽弥的提议，“我们没有第二次机会，必须保证一次把所有的龙都毒倒。如果把药平均分给每块肉的话，恐怕很多龙中毒的量都会不够。”
就在这时，冯渊的视线不经意间落在一口巨大的水缸上。他走上前去，向缸内看了看，不由露出了狡黠的笑容。
“加在这里面。”冯渊指了指水缸，“肉它们想吃那块都行，但是水它们一定要喝。”
丽弥探头向缸里看了看，质疑道：“可是这里面的水也不少啊，会不会让药变得太稀？”
“……有可能。”
冯渊点了点头。他四下寻找，很快发现了几个摆在架子上的水桶。冯渊二话不说，上前提起一个桶就放进缸里。
“你这是？”丽弥不解地问道。
冯渊没有马上回答。他把装满的桶从缸里提出来，又将里面的水倒进了水缸边的一个孔洞里，然后才不慌不忙地解释道：
“你不是嫌水太多吗？我们弄出一些去不就行了？”
丽弥恍然大悟，也拿过一个桶来帮忙。两人忙活了一阵，把小半缸水都舀了出去。
“这就差不多了，再多他们该怀疑了。”
冯渊一边说着，一边从口袋里拿出了装着毒囘龙草汁的玻璃瓶。紧接着，他把瓶子里的毒囘龙草汁哗啦一声全部倒进了缸中。
紫色的汁囘液在水中慢慢地扩散开来，颜色渐渐变淡。终于片刻之后，缸中的水又恢复了清澈透明的样子。
“不会穿帮吧？”丽弥不安地自言自语道。
冯渊探头看了看，觉得单凭肉囘眼应该发现不了水里掺了东西。紧接着，他伸出手去掬了一点水，然后放在了嘴边……
“喂！”丽弥以为冯渊要喝缸里的水，急忙提醒他小心。
“没事，这东西好像对人没什么坏处。”冯渊轻松地回答，一边把手中的水倒回了缸里，“水闻不出味道，应该不会被发现。”
冯渊心里暗想，菲尔蒙德的计划果然不会轻易露出破绽。
一边想着，冯渊转过身来，对丽弥说道：“好了，毒已经下了，你放心了？赶紧上去吧。”
“那你呢？”丽弥敏锐地问道，“听起来，好像你不打算和我一起出去？”
“说不定我姐姐就在这个洞里，我得去找找。”冯渊回答，“我一个人比较方便。等龙都中了毒之后，我会想法从其他的出口出去。我们就在之前那个小树林汇合。”
“不行，我必须亲眼看着毒药生效。”丽弥并不同意冯渊的计划。
“你疯了？”冯渊诧异地说道，“一会儿会有三十多个龙骑士来这儿喂龙，你以为他们和外面那些饭桶一样好糊弄吗？”
不料，丽弥却自信满满地回答：“没关系，我会‘隐形术’，他们看不见我。”
“……”
冯渊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。他在伊姆普时见识过巴尔的隐形术，如果是那种效果的话，别说躲过龙骑士的眼睛，就算要大摇大摆地走出这个洞也是轻而易举的事。不过，冯渊听说巴尔的隐形术是他与生俱来的能力，而且非常稀有，难道丽弥这个小丫头也会这么高深的法术？
“……‘隐形术’？让我看看。”冯渊迫不及待地说道。
丽弥起先似乎有点害羞，不过很快她的手中便开始聚集起魔力。没花多大功夫，丽弥的身影真的从冯渊的眼前消失了！
“这……”
冯渊刚想发出赞叹，但是他立刻感觉事情有些不对。他定了定神，仔细看着刚才丽弥站立的地方，不禁感到啼笑皆非。
“这是什么？”冯渊失声问道。
丽弥其实并没有真的隐形，只不过她的身体表面和变色龙一样能够变换颜色，所以看上去和周围的景物融为一体了而已。如果说丽弥的隐形术一点用都没有那是撒谎，不过其实只要稍加留神就能立刻发现画面中不自然的地方，从而找出她的位置。
“隐形术啊。”丽弥理所当然地回答。
冯渊看着丽弥的脸，不禁感到一阵强烈的笑意。虽然丽弥身体的其他部分能够变色，但是她那双黑色的大眼睛却一点都没有变化，远远看去就像是两颗孤零零的眼珠悬在半空中。
“‘隐形术’吗？”冯渊忍着笑，讽刺地说道，“如果是指‘隐藏体型’的话，我倒没什么意见，因为我现在的确看不太清楚你的腰有多粗了……”
不等冯渊把话说完，丽弥已经扬起巴掌朝他打了过去。冯渊眼明手快，一把抓囘住了丽弥手腕，才算躲过了这一掌之厄。
“谁腰粗了！”丽弥气急败坏地质问道。
冯渊轻轻放开了丽弥地手，诧异地反问道：“你不是想当男人吗？我还以为你不会在意这些呢？”
不料，被冯渊这么一问，丽弥的神情突然变得暗淡了起来。她收回了打向冯渊的手，转过身去……
“……你说得对。”背对着冯渊，丽弥幽幽地说道，“男人不应该在意这种小事，还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我考虑。”
接着，在冯渊来的及做出反应之前，丽弥已经又恢复了开朗的样子。
“虽然不是很完美……不过我以前晚上玩得太晚之后，经常用这招偷偷溜回房间，而且从来没有被发现过的。”
说着，丽弥跑回了黑龙睡觉的大洞，冯渊也跟在她身后。果然如丽弥所说，一进到黑暗的地方，丽弥隐形术的作用一下就发挥了出来。而且，当她在远离厨房的一个角落藏起来之后，冯渊发现她几乎完全从自己的视野中消失了。
“……”冯渊犹豫了一下，不过最后他还是摇了摇头，“这太冒险了。你想知道龙有没有中毒，过几天再来打探不就好了？”
“不，我要亲眼确认。”丽弥固执地回答。
冯渊叹了口气。这位大小姐虽然并不骄傲，但是却非常顽固而且喜欢冒险，想要说服她恐怕不太容易，何况他们身边正有三十多只龙在打着呼噜，冯渊根本不敢高声说话。
“好吧。”冯渊最后还是妥协了，“快到卯时了，龙骑士一会儿都要来给龙喂食。我要趁他们都在这儿的功夫去找姐姐。你老实地留在这儿，别乱动，别出声。”
“我又不是小孩子。”丽弥不高兴地回答，“我知道，你去吧。”
冯渊再次叹了口气，转身消失在了通向厨房的小门后面。随着冯渊的离开，洞囘穴重又笼罩在了黑暗与寂静之中。
丽弥从来没有想到，一个人待在这个黑暗危险的空间中是如此难受的事。孤独和紧张使她全身的神经都调动了起来。渐渐地，丽弥的视力和听力变得敏锐起来。即使不用夜视魔法，丽弥也能大致看清整齐地排列在洞囘穴中的盒子，以及睡在里面的黑龙。黑龙粗重的呼吸声也变得更响了，就仿佛喷射着热气的鼻孔就在丽弥的面前。
终于，过了非常长的一段时间后——至少丽弥是这么感觉的——平静的气氛被打破了。从厨房的方向渐渐传来了说话声，然后身穿黑色皮甲的龙骑士们陆陆续续地走了过来。
大部分龙骑士直接提着食物和水桶走向了自己的坐骑，而另一些则点燃了洞囘穴中间的柴堆。很快木柴便熊熊燃烧起来，将洞囘穴的中间照得透亮。
丽弥蜷缩着身子躲在黑暗的角落里，大气都不敢出。
每只龙的头边都有一个不小的水缸，骑士们来往于厨房与水缸之间，提着刚才丽弥他们用过的木桶将清水运进缸里。
“今天缸里的水是不是有点少啊？”一个靠近丽弥的龙骑士突然和同伴搭话道。
虽然龙骑士说着魔族语，但是丽弥还是听懂了大概，神经一下紧张了起来。
“大概是可鲁起亚那些混囘蛋偷懒吧。”龙骑士的同伴不满地说道，“要是明天还这样，我就去叫他们的长官好看。”
还好，事情并没有向最坏的方向发展。丽弥终于松了口气。
运完了水，现在该轮到食物了。骑士们先是在水缸边铺上一块干净的白布单，然后再一点一点将肉块搬过来堆在布单上。
这期间黑龙们继续发出匀称的鼾声，对自己骑士的忙碌毫不在意。
终于忙完了准备工作，骑士们轻拍自己坐骑的鼻翼，将它们从睡梦中唤囘醒。丽弥本来以为这些凶猛的怪兽会像老虎狮子那样咆哮几声，不过她错了。黑龙们只是安静地睁开眼睛，然后像小猫一样将头在骑士的身上蹭了蹭，显得非常温顺。
龙骑士们并不像喂养家畜那样将食物放进食槽里，而是一块一块小心翼翼地喂给自己的龙，一边温柔地拍打它们的脖子。光看那场面，不了解的人或许会以为那些庞然大物并不是战斗工具，而是被主人疼爱的宠物。
一边吃着肉，很多龙开始伸出长满倒刺的长舌头从水缸中掬水来喝。
丽弥安静地看着这一幕，情不自禁地咬住了嘴唇。
喂食的过程持续了两到三刻钟，等所有的龙都吃饱喝足之后，骑士们这才离开了洞囘穴。丽弥猜想他们大概是去吃饭了。
骑士们每天卯时初刻早早地起来，首先想到的是喂饱自己的坐骑，然后才会张罗吃饭的问题，可见这些他们对龙都有着非常深厚的感情。想到这里，丽弥的心中不禁又产生了一丝罪恶感。
龙骑士离开的时候并没有熄灭洞囘穴里的柴堆，所以丽弥依然不敢走出藏身的角落。此时黑龙们都已经醒了过来，它们百无聊赖地趴在笼子里，时不时地互相低吼一声，似乎是在玩乐。
其中几只龙显得比其它同伴更加机警，常常伸长脖子向四周张望，有好几次丽弥甚至能感到对方的视线从自己身上扫过。好在丽弥身上的伪装似乎还挺有效的，黑龙并没有发现她。
过了一刻钟左右，黑龙的吼叫声变得越来越少了。丽弥定睛观瞧，发现大部分龙都无精打采地趴在地上，和刚才嬉闹的样子截然不同，就连那几个“侦察兵”也不例外。和熟睡时有明显的区别，躺倒的黑龙都呼吸沉重，显得有气无力。
又过了一会儿，终于所有的龙都倒在了地上，不省人事。
丽弥小心翼翼地从角落里走出来，来到了一只黑龙的盒子边上。向盒子里望去，丽弥看见黑龙浑身的肌肉都在抖动，似乎非常痛苦……
“谁在那儿！”
一声断喝令丽弥的心脏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。她急忙捂住嘴巴，以免自己失声尖叫。循声看去，丽弥惊恐地发现一个黑龙骑士不知何时又回到了洞囘穴中。
幸好，丽弥身上有魔法的效果，龙骑士虽然听到了动静但却并没有看清丽弥的身影。然而他非常机警，立刻拔囘出了腰间的佩剑，摆好架势向这边走了过来。
丽弥慢慢地退回到了刚才自己藏身的阴影中。可这位龙骑士似乎是个死心眼，即使看不见任何人影他却还是没有放松警惕。
因为角落里很黑，骑士从盒子上取下了一个挂着的火把，放在柴堆上点燃。丽弥完全不知所措了，因为她的所谓“隐形术”在黑暗中还能勉强起效，可一旦暴露在火光下就会彻底失去作用。
随着龙骑士的继续逼近，他手中的火把一点一点地驱散了角落中的黑暗……
丽弥的手中开始聚集魔力，打算做困兽之斗……
“找到你了，小家伙……”龙骑士眯缝着眼睛看向了丽弥，一边冷笑着说道。
一个火球从丽弥的手中飞出，直射向龙骑士的胸口……
龙骑士轻巧地躲开了丽弥的攻击。紧接着，他将手中的火把向丽弥扔了过来。
丽弥急忙侧身，惊险地闪过飞过来的火把。火把撞击岩壁溅起了火花，丽弥本能地伸手挡住自己的脸，却也同时失去了反击的时间。
当丽弥再次看向龙骑士时，对方已经将手中的剑举过了头顶。他的嘴轻轻张开，似乎想要在对丽弥做出最后一击之前说点什么……
“……”
丽弥最终也没能听见龙骑士想要说什么——就在龙骑士发出声音之前，一只大手突然从他的身后伸出来捂住了他的嘴。紧接着，在龙骑士反应过来之前，寒光凌凌的剑刃已经从他的腹部穿了出来。
沾满鲜血的剑锋直直地指向丽弥，映着火光发出慑人的寒气。
“哈……”丽弥震惊失语。
龙骑士的身体整个浮在了空中。他无力地颤抖了一下，然后便再也没有动弹……
刷的一声，冯渊干脆利落地从龙骑士体内拔囘出了剑，同时任由他的尸体滚到了坑洼不平的地面上。
“我说过什么来着？”冯渊气愤地说道，“告诉你很危险了，你就是不听。我不可能每次都赶得这么及时！”
“我……这……”丽弥惊魂未定，只能用断断续续地话回答冯渊，“谢谢……谢谢……”
冯渊叹了口气，急忙向空港的方向看了看，发现刚才的骚囘动似乎并没有引起巡逻的注意。
“你姐姐呢？”丽弥想起了冯渊离开的原因。
“没在这儿，估计应该和耶伯在一起。”
虽然结果令人失望，但冯渊表现得非常平静，显然他已经早有预料。
“天快亮了，我们得赶快出去。”
一边说着，冯渊迈步向空港的方向走了过去。可是当他走了几步之后，却奇怪地发现丽弥并没有跟上他的脚步。
冯渊转过身，看见丽弥不知为何捡起了龙骑士的剑。
“你要干嘛？”冯渊诧异地问道。
然而，丽弥并没有回答他，而是走到了近处的一条龙旁边，举起剑似乎要向龙角斩过去！
“喂！”
冯渊抢步上前，一把抓囘住了丽弥握剑的手。
“你干嘛？”
“我得拿点证据回去，证明我完成了任务。”丽弥回答。
“你疯了？”冯渊没好气地说，“这只龙只是昏过去了，你要砍掉它的角，它不跳起来咬死你才怪呢！”
“那怎么办？”丽弥放下剑反问道，“我不能就这么空手回去啊。”
冯渊低头想了想，突然将视线转向了一边躺着的龙骑士尸体。只见他大步走过去，伸手用力把头盔从尸体身上拔了下来。
“用这个把。”冯渊把龙骑士的头盔递到了丽弥面前，然后指了指头盔上额头部分的一个圆形图案，“这是茵蔯家的纹章，应该足够可以当证明了。”
看着冯渊刚才的一系列动作，丽弥情不自禁地露出了恐惧的表情。
“冯渊……有时候我真觉得你有点可怕。”丽弥低声说道。
不料，听到丽弥的评语，冯渊却反而笑了起来。
“不对喔。”冯渊轻描淡写地说道，“我不是‘有点’可怕，而是‘非常’可怕才对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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